由这本书衍生出来的问题不单是对川东丘陵地带那片即血缘深厚又陌生的群体的念叨,还有有着一本十五厘米的家谱却无家族史可言的慨叹,但不仅仅是如此,二十年前只身离家战斗在中越边境上的父亲,和所谓的传承。
1
爸爸,我告诉你一件事:
如果你写稿用触觉,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假的;
如果你写稿用讨论的,写出来的东西就是真的。
——张容,2003年7月13日
2 死者
每当意识到眼前的父亲并不是我所熟知的父亲的时候,我总会立刻想起那个死在远方的朋友。他留给我半部残稿、两张相片、几十本英文小说、一组拼字游戏和一个“为什么写小说”的疑惑。
他在死后的最初几年里,经常造访我的梦境,告诉我:“其实我根本没有死。”然后我们总会绕回当初说起的那个写小说的动机的话题。通常在那样的时刻——我指的是在梦境之中——事物、情绪和感觉细节都会比平常放大许多。不好笑的会变得好笑、不悲哀的会变得悲哀、不惹人喜怒爱憎的会变得惹人喜怒爱憎、不伟大的也会变得伟大起来。当陆经一次又一次地为他生前提到的那个写作小说的动机辩护着说:“等到有一天,当你发现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爱你的时候,你就真的会写小说了。”我几乎都是用一种挣扎的姿势逃离那个“他其实并没有死”的梦,并且在醒来的边缘轻声哭泣,最后让哭声带领我进入、回到现实的黑夜里来。他的话语也和其他的梦中风景一样,变得比任何别的时候听来的都要深刻了。
让我告诉你,孩子——趁着我对梦这东西的理解还很肤浅的时候告诉你:陆经的话语其实就是我自己的话语。我只是借由一名死者,或者是借由我对死亡的无知,来反复质问自己从事写作的动机。因为在所谓清醒的时刻,我没有勇气探触那个源自最内在的究竟,那个“为什么要写作”的究竟;它到底是什么?也许它曾经是、也一直是如此浅薄的恐惧: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爱我。倘若答案正是这样,它立刻带来另一个恐惧:我的写作是不是便因此而决定了它的一切可能?
。。。。。。
于是我便得到了另一个关于那“恐惧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爱我”的写作动机的想法:如果那个动机成立,那么多少年来我所写过的几百万字也只不过是一再反复操演的复健活动而已。它维持了我的生计、为我赢取了作家的头衔和声名、捍卫了我的尊严、使我看起来像是一个能运用想像力、经验和知识无中生有、从事创造的人;但是,它从未、也可能永远不会治愈那原初的恐惧。几乎是以一种神秘主义的直觉,我猜想这恐惧来自我父系家族的五代宗亲。我只能希望它还不曾转印在基因里,传衍到你的身上。它曾经是我们这个家族病史的母题,从我父亲的病体和朋友的死亡上轻轻揭露,让我乍见书写的人沮丧的梦。
3 我往何处去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向我解释:一个单独的个人加入一个众人共有的社会,其实是非常之无奈而危险的事。所有聚合众人而形成的组织——一个帮、一个会、一个坛、一个门,甚而至于一个国,其中成员彼此称兄弟、称友朋、称教友,甚而至于称同胞,其义理情谊莫非一致:就是当一个成为某群体的一分子之后,他就要学会种种方法,把自己看得不够不够大、不够完整、不够重要——总之是一种相对的渺而小之、不足观也。只有在这种自卑自微的觉悟之下,成员之间才更能彼此珍重、互相扶持。然而,这只是一个说法,现实中的众人组织却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推测当时父亲如此不厌其烦地向我述说他投入庵清门下的经过,其实是要警告我:“把自己看小”这种事影响深远。
4
祖家之于你,我的孩子,原本是莫须有之物;即使之于我,也应该是这样的。我无法鼓励你对一座全然陌生的宅邸孕育真挚的情感,也无法说服你对一段早已消逝的历史滋生纯粹的好奇。即使当我在不断拼凑着这些原本遥远而寂灭的人生残片之时,也经常发出断想的喟叹:我要把你带到哪里去?就像我从来不知道的我的曾祖母、我奶奶、我父亲、母亲和六大爷,甚至到现在还经常和我通电话的二姑。。。他们又要经由一则一则关于家族的记忆,把我带到哪里一样。我在二十四那年提出了这样的质疑。
5 日夕望君抱琴至
在我写给你的第一本书里,祖家五代以来的男子只有一个面目是清楚的:他们都对自己置身其中的家感到不满,亟欲改变这情境,却又无能为力;偶然因为机缘、运气或者一点上小的世故心机而得逞,使他们得以暂时离开那个宅院的束缚,又开始陷入思乡的缠崇折磨,仿佛不如此,便无以补赎当初渴望离家的罪愆,也便无从确认作为一个张家子弟的情感。
到我这一代上,祖家只是个象征——在很多人眼时在,它甚至只是个病征而已——祖家似乎是旧时代、旧体制、迂阔的制约、陈腐的价值、没落的文化。。。一切应该急速挥别的噩梦总集。在另一端,忧心捍卫着这象征的人会这样告诉你:它是根,这是来历,它是饮水当思之源,它是不容践踏遗弃的记忆。事实上,这并非咱们张家所独有一个矛盾。近世的中国,大约就在被迫打开大门之后让所有的家庭都不得不面对这一点——人们不得不用种种的形式离家、出走。
让咱们爷儿俩悄悄撤退到稍远的地方,避开小我与大你的对决。你会渐渐地从鬼影幢幢的祖家宅院看见我开始为你写这第一本书的用意:从我开始,往上倒数五代,每一代都觉着自己的处境(无论是个人的或民族的)有一种迫切感,每一代人都感受到自己即将被牵引到全然陌生的所在去。他们会在抗拒那牵引的时候留下挣扎的痕迹,每每就是这种细腻繁的痕迹令我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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